小说犁雾第一章嘶鸣梗云

这是关于两个村庄的故事——拢风村和犁雾村,一村寒凉,一村炎热,一处物产富足,一处贫瘠匮乏。拢风村年轻一辈,自十八岁送入祠堂习业,期间需要学习采摘、生火、结绳、岩刻、攀爬……结业后,到三十岁定体业。拢风村司家女儿“迷路”的体业就是在棉山上“牧云”;而犁雾村枝家少年的体业则是在挂水林里“挂水”……故事由此开始,里面有“牧云女”,有“挂水少公”、有积雨赛、有数星老翁、有日往月来、有物换星移……

人物简介

枝木:犁雾村少公

迷路:拢风村少囡

花郎:拢风村少公,迷路兄长

堆乐公:流沙账记录者

费夫子:拢风村祠堂先生

脱花婆:拢风村寄信人

高不成、低不就:拢风村双子

金毯老翁:拢风村村长

食不言、寝不语:犁雾村双子

枝家阿婆:枝木的阿婆

数星老翁:拢风村翁长

第一章:嘶鸣梗云

“娘亲,棉山上的云灰了,怕是要下雨了”竹笋一样脆生生的女音破窗而入。

“你的脸也灰了,眼睛是不是也要下雨了?”

妇人并不关心是否下雨,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姑娘总是灰头土脸,发如野草,毫无半分成年少囡该有的模样。

“就……摔了……”迷路支支吾吾的,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诚然不想交代去采茶花蜜的事,幸好司家主母也并有再逼问她的打算。

“把脸洗干净,去祠堂找夫子。”

“夫子?!”

显而易见的不情愿在迷路眼睛里转着,声音也是在肠胃里磨磨蹭蹭,欲言又止:“娘亲……能不能……”一想到要跟一帮小毛孩坐在一起数蚁,许多难堪、尴尬就互相纠缠着在她肚子里翻滚,像是不差半刻,就要被呕逆出来,于是就吞吞吐吐,左右躲闪,希望能逃过一劫。

“不能!”司家主母出声利落,“你有多久没去祠堂习业了?都已经活了近九十年了还数不清棉山上有多少朵云,到底是我生的姑娘,怎么脸皮这么厚!?”话已至此,迷路那点不起眼的希冀就这么被斩断了。

“可是……可是……夫子每回都让数蚂蚁,那么小小的玩意,还满地爬,哪里数得清白?”

“那你要是能把数蚁学好,又怎么会数不清棉山上的云呢?”迷路只是稍做挣扎,但收到的回应却让人反驳无力,她所剩不多的脸皮又被撕薄了一层。

对……都对……但对的事情总是由数千万个不情愿堆砌而成。不单单是因为数蚁枯燥且难学,更是由于她必须跟一帮十几二十的小毛孩一起习业,试想一下一个体量高大的少囡站在一众小儿之间,多么的突兀不自然。纵使她蹲下身也还是要大上几圈,被人误会成夫子也是经常。这对于一位年近九十岁的成年少囡来说多少还是有些难堪,纵使她脸皮再厚,也还是羞耻心作祟。

自十八岁送入祠堂习业,到三十岁定体业,十二年里,她学了采摘、生火、结绳、岩刻……除了攀爬,勉强过关外,其余均属优异,在第九年攀爬结业的时候,她投机取了个巧。夫子规定可以任选三种树木进行攀爬测验,她选了茶树、油桐和金钱榆,避开了最难爬的瀑杉,侥幸过关。但是数数结业就全然没有这样的幸运,数到九十九的时候,就慌张到腹中痉挛,唇舌抽搐,愣是把脑袋里每一寸都拎出来洗一遍也找不出九十九后该是什么。夫子面无表情地问她:“九十九,然后呢?”迷路惟恐自己吐出来,慌忙中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三个字:“是很多。”

“哈哈哈哈……”

几十年前的嬉笑时至今日,依旧能刺痛长了青茧的耳膜。幸而大家现在已经不笑了,只是会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腔调反复碾磨这些老掉牙的笑料:“迷路,你今天是不是又牧了‘很……多……’云啊?”没办法忽略那被刻意拉长的音,天知晓,自己嘴巴造的孽,总是很难去苛责他人。

“迷路!你的那根树枝上有多少只?”夫子紧锣密鼓的声音在空气里划出一道口子,惊得她浑身一抖。

“……额”不敢随意答“很多”,但又该答多少呢?纵使自己不说旁人也不会轻易错过这样可以调笑的机会。

“夫子,我知道,她树枝上有‘很多’只!”果然!一点新意也没有,迷路清哧。

以前上数蚁业的时候还会有一些随人偶在一旁插科打诨,大家多了一些取笑他们的机会,就会削减许多对她的注意,对此迷路是乐得自在的。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夫子就不再允许他们“围观”了,所以她也并没能在这种眼神的缝隙中高兴多久。

其实不光是她盼望这随人偶来捣蛋,其他人也不遑多让,但每次问到夫子,夫子总说随人偶最需要学的是“辨是非”。而“辨是非”既不好学,也不好教,而以他现在的能力并没有办法教好他们,在此之前,他们学得多,并不能算是一件好事。自那以后也没人再多问什么,因为也鲜少有人真正在意他们。

“她有‘很多’,你的又有多少?”夫子问。刚刚还一脸得意的小毛孩现在倒是矮头不语了。

迷路一直憋闷着的气从鼻子呼了出来,但并没有带出什么答案。她盯着手里的树枝发呆,从来没仔细观察过这些爬来跑去的小生物,只觉得它们像撒在地上会移动的芝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会仔细看,原来是淡淡的琥珀色,头上伸着触角,微不可见的身体旁边还密密织织长了许多腿,突然有些庆幸,还好不是要数总共有多少条腿,不然她肯定会躲在山上再也不下来。

正当她看得出神的时候,腰侧突然窜出来一双黑呼呼的眼睛,瞪大着望着她:“你为什么长这么高?”

迷路气结,这难道也算是问题?祠堂里,她在“年事已高”这件事情上早已赫赫有名,现在居然还有人来问这个问题?出于一种受害者的惯性推测,她很难相信这个小鬼头不是来故意讽刺的,于是没好气地回答“你又为什么长这么矮?”

也许是问题太出乎对方的意料,小鬼头下意识把眼睛瞪得更大了一些“我不矮的,祠堂习业的小辈里除了你,就是我最高了。”

迷路觉得有些好笑,竟开始佩服这认认真真吹牛的底气,但笑容还没完全打开,就清醒过来,习业的小辈里就属她年纪最大,比他们整整大了六十多岁,严格来说她已经不能算是小辈了。二十几岁的小儿能长到这么高,在同辈人中诚然已经非常出众,想到这里,笑容突然凝固在她那张圆乎乎的脸上,纵使有大太阳也化不开。

小儿怕她不相信,继续解释“再过几日,我就满三十了,我娘亲说三十岁以后才是最长个的时候,我还可以长几十年呢!”

迷路知道他没有说谎,六十年后,这小儿保准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不想把话题纠缠在提醒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在学数蚁这件事情上,于是她随便提了个问题岔开了原先的话路。

“你快满三十了,应该结业了啊,怎么还来祠堂?”

“我今天就是来结业的啊!”他补充道:“今天考攀爬”这是迷路当年耍过小聪明的课业,她多少有些好奇。

“那你选了什么树?”

“选了什么树?没有可以选的树啊!夫子说所有人都要爬瀑杉!”

“都要爬瀑杉?”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瞪了好一会后,圆的形状才开始变弯。少囡暗自偷笑起来,庆幸自己早生了几十年,要她现在考,她也定是考不过的。

“夫子说,要想参加积雨赛,就必须会爬瀑杉,如果不会的话,就赢不了休业假,以后是会被累坏的。”

听到这里,迷路心头的庆幸被捏碎了一半,她没有回应,只是低着眉,甩了甩手上的树枝,把上面的蚂蚁抖落了下来,朝着胸口吐了不清不浊的气。

沉默了一会,再仰头看时,太阳东落,天已经灰暗了大半,想不到这么快时辰就到了,她得回山上去了,虽然总也数不清,但她想她的云了。

棉山上无花无树,只有一山的嘶鸣梗和白泥,迷路坐在山头牧云,晨早把云朵放出去,让它们天南天北撒撒欢;日落了,再拢回来,个别顽皮叫不回的,还得用橙红绸子拉回来。

绸子是迷路哥哥从雨后的花虹上抽下来的,七彩中偷了一彩,挨了叠发翁一顿骂,关了二十天瞌睡禁,不过倒是给迷路寻了个宝贝。

今天的太阳走得很慢,云团子们都俏生生的。村里的少囡们早上梳妆,涂的是木花胭脂;云团们入夜装扮,抹的落日胭脂。一个个的都偷偷在笑,还以为谁看不见呢,长在天上,每天飘来荡去,早被看光的棉花团子。

八十九、九十……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朵……已经是第六个九十九了。今天它们倒是都很乖,每朵云团子都趴在各自的嘶鸣梗枝上,等月光来洗云,月正中天时,团子们才睡,只有这时,棉山才真正是棉山,朦朦胧胧,又温温软软。

迷路也睡了,睡在山头的嘶鸣梗云上。她总是爱赖在山上,饿了就去云归崖采茶花蜜吃。茶树长在棉山对面的枕山上,绿叶繁茂,顺着云桥,枝丫会伸到云归崖,山那头的云别崖上就没有。早上牧云渴了,得翻过山头才能喝到蜜。

茶树长得茂倒也不净是好事,有一回,迷路去揽云,云没拉回来,自己却被甩到茶树上,蹦掉了一颗牙,花虹绸子缠了一身,硬生生在树上被绑了一夜。芒家的叠发翁安慰她说,掉牙了就成年了,可以出拢风村去其他地境游玩,她比其他少囡提前三年成年,这是好事。

但少囡们走的花生道很多年前就没了,怎么还能出村呢。出拢风村原本有两条路,一条花生道,一条刀木道;少囡走花生,少公走刀木。后者上木刺夹道很难行走,少公们经常被扎得头破血流,但花生道上却平坦无奇,翁长怕少囡途中辛苦,在路面上填了很多新出的花生,好吃的物件太多,往往很少有少囡在三天内走出拢风村的,多半在路边,采木花胭脂,吃花生。花生吃尽了,花生道也消匿了。现今拢风村村里大半的成年少囡都还没出过村,所以提前长大三年有什么好呢?还不如就在这棉山上牧牧云,天大地大的。

今日天亮得早,云团子们一大早就出去溜达了,迷路一个人在云别崖看日出,山下刀木道上少公很多,哥哥一定在里面。他走过的路,如同拢风村刮过的风——数不清,但风会出村,他还不曾。总是走到半途就被扎得手破脚跛,狼狈不堪。

少公们每上一次刀木道,堆乐公就会为其记十粒沙,这银胡子的老人家是村里专门负责记流沙账的翁长,总是习惯合起食指和拇指反复揉搓自己嘴边翘起的胡子,从胡须头抚到胡须尾,然后在本子上点出一些小银点。他说好看的流沙账都像是一页星空,花郎是典型的“沙石大户”,他的流沙账虽颗粒密集但毫无美感,样子跟芝麻饼无异。迷路是无路可走,花郎则是走太多,把迷路的也一并走了。

迷路心知,其实,拢风村富庶安宁,已是最好,不出也罢。

司家阿爸说,少囡都要学叠发,不然很难婚嫁。司家娘亲总是把他的头发叠得像塔,其他翁长们都很是嫉妒。可是迷路学不会,层层叠叠,交交错错,处处都是机巧的手法,迷路没有,棉山上揽云靠的都是蛮力。今天她早早地就放云了,想顺着云归崖的茶树枝爬到枕山上去。

别的山都一个山尖高耸入云,枕山长得有些奇怪,两头高,中间是低的半圆弧,像床头的木枕。山上的茶树干上长着茶耳朵,摘两个回来,可以放在祠堂里偷听翁长们说话。其实翁长们那些老掉牙的话题也没有什么好奇的,而且无论什么秘密在拢风村总是传得很快。

她呀,其实就是想知道阿爸当天是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好给花郎透透口风,想好一些开罪的托词,他若是再走不过刀木道,身上被扎的洞都快要漏风了。

花郎总嫌弃她是只“飞得最慢的识音鸟”,雷都霹到跟前了,报信的还没影,在本可以溜之大吉的时候,害他受了很多无妄之灾。可是她已经很努力了呀,阿爸的肝火又不像每月的常雨那么规律,怎么能每回都预测得准呢。

挂在两山之间的茶树枝上往下看,拢风村很是美丽,翁长们在风停陇上剪土,剪开一个口子就埋进去一颗兰姜种,兰姜七日一熟,是村里的主要食粮。风停陇在整个拢风村地境的最西边,往东走,是风势最大的兜风崖口,越过这一片陡峭之地,风势逐渐衰减,吹到拢风村的时候,风力已经只剩下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拢风村的最外围是一条只有流沙的无水河,往里,一环村落,一环瀑杉林的布局把拢风村的祠堂紧紧地圈在中心腹地。祠堂的最中心,放着一个赏日盆,不出意外,此时盆里会有一轮微微刺眼的东西,很是好看。

天好兴高时,金毯老翁还会用木棍去戳戳水,自知纵使水破了,那一轮日也不会破,世间哪里还比这东西更圆满的物件呢。月亮从朔月到满月,中间要经历峨眉月,上弦月,盈凸月……总是要等很久才能圆满,圆满了一阵子又该缺了。哪里还有什么比这红日更圆满呢,这世上怕是再没有了。

迷路所在的棉山坐落在整个村子的东边,距这中心腹地甚远,风走到这里已经十分疲软了,她总爱赖在山上,因为这里相较暖和。

叠发翁们借着浮凳飘起来,斜斜地握着巨剪,两手往中间一使劲,地上就开了个口子,一口一剪,像陇上长出了腮,土地开始吞吐气息。从山上看下去,倾斜的巨剪像一排下锅夹菜的筷子,花郎也想去剪土,可惜姜剪太沉,他握不起。

虽说他现在跟姜剪还搭不上什么干系,但跟刺倒是私交甚密,向来不是在刀木道扎刺,就是在引木林拔刺,少公里属他受罪最多,不过也属他最招少囡们喜欢。花郎爱四处搜罗好玩的物件,搜罗回来了也不藏着掖着,多是分给了村里的少囡,为人大方明朗,所以每回走刀木道,他头上的伞都不一样,其他少公都很是眼红。

花生道没了,村里的少囡出不去,只能坐在少公肩上,跟着一并走刀木道才能出村。拢风村世代的祖训有言:“未出嫁的少囡不能见拢风村以外的少公,所以出村的少囡都会被施化伞咒。”

少囡们化成了伞,既掩人耳目,也能为领她们出村的少公挡挡风雨。其实,往刀木道上一看便知,并没有什么化伞咒,只不过伞很大遮住了少囡的身体,远远看像是少公打了把伞而已。这大抵是长辈们的习惯,总是倾向于让一些规矩听起来像传说,毕竟这样更动听,更不可撼动。

花郎的伞换了十多把,也没能出得了村,倒是没有少囡怨过他,估摸着他把自己所有的宝贝都给人家了,不知是少囡们觉得有所亏欠,所以才为他挡风驱寒,还是一切仅源于他的直愣,答应了一定带她们出村。言必行,虽然行不一定果,花郎如是也。

“娘亲啊娘亲,你说为什么坐在花郎肩上的少囡都长得特别娇俏呢?”她困惑了很久,花郎总也走不过,怎么坐他肩上的少囡越来越多,还一个比一个明媚动人。磨风夹的手停了下来,手的主人笑着回:“不是坐在他肩上的少囡都特别娇俏,而是长得特别娇俏的都愿意坐在他的肩上。”

“不懂!”她把眼睛睁大了一些,仿佛希望答案能从眼眶里掉出来。

“因为你哥哥总也走不出去,就他在刀木道上呆的时间最长。”

“哥哥走不出去,为什么她们还愿意坐呢?”诚然这样的解释扩大了迷路的困惑。

“正因为他走不出去,所以坐在他肩上,可以看到更多人,也可以被更多人看到啊。”

“那样不是会被很多人笑话嘛?”难道这些少囡都不想出村吗?迷路不解。

“傻孩子,美丽而自知的人总会希望广而告之。”她摸了摸迷路的脑袋,试图抚平一些刚冒出来的傻气。

“那美丽而不自知的人呢?”诚然傻气不是一时半会能抚平的。

“美丽而不自知的人在问问题。”

“可是我不懂。”

“不懂好啊,这样招人喜欢。”

“那花郎懂嘛?”

“花郎也不懂,所以他天真自在。”

“他哪里自在啊!?一天到晚身上都是刺。”

“有刺也没什么不好,要是以后你的风纱破了就交给他来缝补,反正他都被扎惯了。”(司家娘亲说“以后……”,是的,迷路知道她现在还没有自己的风纱,但“以后”,以后会有的)。

司家主母很爽朗地笑起来,脸上的褶子叠起又展开,乌黑的长辫垂在手边,随着轻微颤动的身体左右甩动,风夹在磨刀石的厮磨声越来越清晰,像是某些跃跃欲试,但迷路的心不在这里,她想着。

“花郎啊花郎,你什么时候能走出刀木道呢,告诉我,外面是不是真的有比拢风村还富庶的天地?”

云朵一团可爱地在天上飘来荡去,乐得被风吹成各种形状,茶树枝很长,迷路爬了大半天还悬在空中,可是茶耳朵长在哪里呢?

“刨这么多锅灰干嘛呢?这锅不是不能用了嘛?”

“谁说不能用,锅灰不是能给你抹头发嘛,这么大了还是个刺头,也不知是为啥……”

“……是不是刺头有什么关系……我手长脚长……”

“嗯,舌头更长……”

“您不会是对我的刺头没办法,又要对我舌头下手了吧!?”

……

迷路想,这里明明没人,是拾音鸟在说话嘛?难道是风太大把谁家的私房话都刮到天上来了?正想仔细听时,声音却消失了。

定睛看,眼下,茶树油翠,枝干釉黄,一副硬挺健康的模样,再爬过几条枝丫就快到主树干了,幸好她攀爬业结业的时候选了茶树,要不然,采个茶花蜜都是个难事,若真世事如此,那得无端端少吃多少好吃的物件啊。

想着想着,不知觉间手指被湿乎乎滑腻腻的东西粘在了一起。往前试探,发现树皮上有月牙状的水印,于是随手往树叶上蹭了蹭,想继续往前爬的时候,就再也抓不住树干了,一会烟功夫,扑通一声,茶树下就躺着一个摔得狗吃屎的少囡。

想来大概是是因为图谋不愧的小鬼太多了,现在枕山上的茶耳朵已经很难找了,不过这里比棉山长得美,准确地说,应该是比白天的棉山美,满心满眼的都是丰盛繁茂,茶叶鲜嫩,茶花甜腻。相比之下,棉山上的嘶鸣梗显得尤为可怜。

退一步讲,在枯木里,嘶鸣梗已算长得俊俏,枝枝蔓蔓,单独看,入目都是清傲,有云在枝头时,又几多温柔。

但倘若是跟兜风山比起来,棉山和枕山加起来也还是逊色的。兜风山与棉山遥遥相对,巍巍然立在在村子的另一头,也就是兜风崖口的所在地——那是一个村里少囡迟早都会去的地方,迷路还没有去过,现在看来,日子也快到了。

兜风山跟其他地方很不相同,向阳面长着姬星美人,向阴面长着念珠草。靠近崖口的地方,由于常年风蚀,形成了许多风蚀壁和风蚀窝,风从石窝里转一圈,就会吼成十分骇人的风啸,无怪少囡们私下里管这里叫鬼哭崖。都说是,鬼哭崖的西边住着“念珠和尚”,东边住着“姬星美人”,所以“和尚”不能向东,只能“西天取经”,“美人”不能往西,美其名曰“东来春水”。

迷路没有见过和尚,只听翁长们说过是一类不长头发的僧人,不长头发在拢风村是很难想象的,人人都以长发为傲,爱发如命,所以像迷路这般不会叠发的少囡,是极为不受待见的少数。

迷路想,其实要是村里人都没有头发,也乐得清闲,因为那也就不再存在什么叠发之说,会不会叠发也就无关紧要了。不过……这断然不会在拢风村发生,如果都没有头发,那这里就会变成寺庙,迷路也不知寺庙是什么,听说就是没头发的和尚们住的地方,那就暂且这么认为吧。

虽说东边住的是“美人”,但这位“美人”趋温耐旱,“巾帼不让须眉”喜欢生长在干燥的沙质土壤,叶片膨大,形似圆卵,密集结实,不像唇花那般娇艳,姬星美人的花色是淡粉白色,恰逢开花季节,整个向阳山坡会像是蒙了一层淡粉色的雾。

迷路一直不甚明白为什么拢风村遍地繁鲜,独独棉山如此清淡,清淡到近乎人迹罕至的地步,一山枯木,满目白泥,无花无果,缺红少绿。公允地说,这里的拢风村确实最为单调寡淡,恐怕也只有她认为在这山上牧云是个天大的美差。

想来谁都不爱薄寡的颜色,从来都只对浓烈趋之若鹜。活在这多风之地,不会有人不知最娇艳的拢风村全都生长在村口的仙人试手旁,那里开了数里的唇花。唇花叶子油亮肥大,叶脉清晰规整,两片喷薄而出的红叶有姿有态的卷着,颜色鲜靓欲滴,总是能让途经的旅人惊异是怎样的天地灵蕴才能生养出如此神似嘴唇的妙物,更为新奇的是这妙物唇里还会开出几朵五瓣的小花,模样格外惹人疼爱。

当然,这些都是听夫子讲的,迷路并没有出过村,所以并不知道,这世上是否真有如此美丽的物件。

天色慢慢暗下来,把所有的千娇百媚都隐藏在里面,想来是该回去了,云归崖上云归了。

今天云团子们脸色又灰暗了一些,一场雨将下未下,迷路给阿爸传了风信子,提醒他,明日不宜剪土;并告诉花郎雨大路险刀木道更难行走,如若蠢倔,出行必摔(当然,花郎定是不信的)。不过,他是不会愿意错过积雨赛的,司家娘亲这些天都在家里磨截风夹,她对雨水甚少关心,对风的态度倒是截然不同。

拢风村的少囡成年后,身体内的湿气会变重,加上日复一日的冷风吹袭,极易得风寒,所以一般少囡快成年的时候,就会去兜风崖口截风纱。迷路提前三年掉牙了,无意间让截风的时间迅速逼近,说来,现在去截风已经有些晚了,因为她除了吃兰姜外,还没有其他暖物可以真正御寒。

村里一些抵不过寒意的晚辈,都会在有风假的时候到祠堂的星火炉边取暖,可能因为力气小,好些少囡的截风纱都是枯皱的,兜风口的风力很劲,扁口截风夹出手要平稳利落,轻微的抖动都会让截出来的风纱皱巴老态,很是难看。迷路对叠发没信心,但对截风却颇有底气,揽了多年的的云,手劲着实不小。

祠堂里的青烟还没起,想来应该还不到时候去牧云,昏暗的天让原本还尚早的时辰看起来晚了许多,不止是她被误导了,云团子们也信以为真,早早的就回了云归崖。

不用揽云,迷路一时间变得很是清闲,于是顶着一头乱发,甩着花虹绸在山脚慢悠悠地晃荡。山上没有颜色,她就朝向有颜色的地方走去。

林子里,盘树兽们把双腿绕在深绿的瀑杉上睡得正香,脸朝下,身子与地面平行,双手放在肚子上,像祠堂里正在闭目养神的先生。迷路突然想起了几天前说要去爬瀑杉的小鬼,不知他结业考得如何,有没有被摔得四脚朝天。

瀑杉属于十分难爬的树种,没有枝丫,树干光滑,像插在土地里的倒羽。拢风村到处都是瀑杉林,迷路却一次也没爬上去过,瀑杉的树干清秀且柔韧,没有旁生的枝丫,要想上去必须借力,盘树兽不远不近地叠加而上,像是一架冒着热气又形状诡异的“天梯”。踩着盘树兽的屁股往上攀缘,大风刮过,瀑杉倾斜得厉害,身体颤颤巍巍,总像是要在下一阵风来之前从树上掉下去,不过几番侵袭后的风末,杉树又会慢慢地浮回原位。以前花郎总说爬瀑杉像是在晃摇篮,但不可爱的是,这些摇篮不司安神催眠,只会把人晃晕摇散,眼绕金星。

果不其然,事实比意料之中来得更眼花缭乱一些,在她快要爬到树顶的时候,风在脚底挠了一下痒,身子就猝不及防地被甩到了地上,虽说是被摔得底朝天,但不得不说像游隼一样冲出来的瞬间很是欢脱。

迷路想着下次的积雨赛可以爬到树顶上来围观,无需游隼的远视眼,在树顶也能有天赐的视野。过往她只想着围观,从未曾想过参加积雨赛,年年无休,她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连爬瀑杉都不会,更遑论做一名潇洒的摇杉手呢?(人有时会爽快地承认自己的无能,然后为利落地斩断所有的可能性提供一个充足的理由,这时候“连……都不会……,更……”这样的句式就会很管用。)

当然,也兴许是牧云太快乐,以至于她从来没想过是不是要停下来休息,也兴许……也兴许是不会,所以觉得自己不要……算算日子,这个月的常雨就快来了,迷路肖似一株沙漠里干渴的草,仰头期待着这场雨。

时轮刚转到二十九日,白昼如夜,午间有一场大雨。积雨赛会在最大的那片瀑杉林举行,林子最中间的大圆盘就是测雨台,参赛者从林子最外围的瀑杉上背着雨水往测雨台赶,走地鼠会同时出发,等走地鼠到达测雨台,比赛才真正结束。

每位摇杉手的积雨量是衡定胜负的关键,但走地鼠通常跑得很慢,所以护水是场比想象中更艰坷的耐力赛,不仅要应对随时往背水桶里扔黄豆的游隼,还要防御对手从临近杉树上的偷袭。参赛的多半都是摇杉高手,赛况激烈的时候,瀑杉东斜西撤,如同神在扫地。花郎每次都参赛,但摇不过十棵杉就会被甩下来,水洒一地,异常狼狈,这次也毫无意外,摔倒在地的样子很是彻底,头上还倒扣着背水桶,像是戴着一顶突兀的尖帽,桶里还盖着他嗷嗷的叫痛声。

等他终于把桶掀开,发现摔得狗吃屎的不止他一个,还有一只晕乎乎的走地鼠,糟了!走地鼠跑不动了,谁来测雨?

意识到情况的不妙的当下,花郎重新背起了水桶,把晕头转向的大老鼠也放进了桶里,手脚并用地爬上瀑杉,相较之前,形况并没有太多改善,雨越大,游隼就越欢,黄豆也像雨水一样从天上砸下来,打在身上生疼,后背的水桶越来越沉,也不知被填了多少黄豆。

低不就少公从后面一棵瀑杉上飞跃过花郎的时候,瞪大了眼睛盯着花郎的水桶,十分惊讶于他桶里黄豆的分量,“怎么这么……?”他只知道桶很满,却不知道桶里还藏了一只大老鼠。前面的树被高不成少公压到了地面,总是差那么一点要着地的时候,他就摇到了另一棵杉上,圆滚滚的身子挂在树头,像个长柄的大灯笼。突然灯笼从一头被甩到了另一头,利落地抽在了花郎爬的杉树上,花郎再次落地。

小迷路都有些为他着急,他自己倒是趴在地上哈哈大笑:“也太倒霉了吧!”话音未收又被另一棵瀑杉扫到了空中,一股强风把摇杉手们吹得七荤八素,桶里的水所剩无几。

雨下得更大了,水开始重新积起来,在离测雨台只剩不到三十米的地方,摇杉手们四下张望,等待走地鼠的出现,完成这最后的一跃。

时下,每个人雨水的多少一目了然,但变数在每时每刻发生,桶满的少公也可能顷刻间一滴不剩,每位摇杉手都会成为被攻击的对象。雨满的易洒,雨浅的易积,没人有绝对获胜的优势。在这直径不到三十米的圆环里,每个人都箭驰弓满的瞬间,天上直坠下来一只背水桶,尖尖的桶底戳进测雨台心,一只大老鼠被砸了进去,比赛结束。

数星老翁拎着走地鼠的尾巴为摇杉手们量水,三鼠长的算丰雨,两鼠长的算半雨,不足一个鼠长的只能算是稀雨,雨水积累的多少决定接下来一个月休业天数的多少,所以积雨赛是整个拢风村最为激烈的一场比赛。

获胜者的积雨量如果超过三个鼠长就可以赢得一双走刀木道的软靴,青桂年开年至今没有人赢走它。能积到丰雨量的少公很少,多数在半雨量和稀雨量,三鼠长的雨是很多少公梦寐以求的东西。

上个月末的积雨赛,芒家少公用两个半鼠长的积雨量为自己赢得了十天的休业假,让其他少公很是眼红。当然每个少公都有各自的休业天,虽时间上有长短,但再不济也有半天,可花郎是个意外,他的背水桶里一滴不剩,众所周知他全月无休,但众所不知的是有位少囡在大风里被一棵瀑杉甩出了拢风村。

未完待续……

这本小说已经写了很久很久了(应该有几年了),中间经过很多次大的修改,现在回头看,还是觉得几年前的文笔很幼稚,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又想保留一些属于特定年纪时的痕迹。想着以后老了,翻看以前写的东西时,会了解原来那个时候那个年纪,自己写的东西是这样的,这样一想,又觉得这种“幼稚感”很珍贵,所以为了防止文章在电脑里,因为存放时间过长而长蘑菇,最近会陆续把整本内容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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